雍正:天地古今惟一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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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郑小悠

内容简介

本书从康熙年间的储位之争开始,讲述了康熙六十一年康熙帝驾崩到雍正三年年羹尧被赐自尽这段惊心动魄的历史。全书分为两条线索,一条围绕着雍正帝的重要政治举措展开,设立总理事务大臣、秘密立储、摊丁入亩、平定罗卜藏丹津叛乱等,另一条线索则围绕着年羹尧与雍正君臣关系的演变历程。以历史史实为蓝本,加以符合时代背景的虚构想象。

作者简介

郑小悠,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博士,国家图书馆副研究馆员。研究方向为清代制度史、政治史,发表学术论文十余篇。擅长历史文学、历史普及类作品的写作,已出版《年羹尧之死》《清代的案与刑》等书。

试读

第一章     密晤

    孟夏之季,正值万物滋生,草木繁茂。其时晨光熹微而未大亮,京北跸路上两行高柳随薰风而摆,万点宫灯夹御道而红,数里之外平畴一望,即可见玉骢金钿千骑万乘,霓旌羽扇冠盖如云。久在这一带的兵民百姓尽知,这正是翠华出都,銮舆北幸——今上皇帝从西郊畅春园启程,往热河离宫避暑行围去了。

皇帝赋性雄烈,喜好戎马,虽已年近七旬,又曾中风,却从不肯耽于安闲。宵旰之际,仍不忘骑射祖业,务必年年出塞,于重峦列嶂间弯弓射虎,才算心满意足。特是这二三年,因青藏一线屡屡奏捷,他的心气儿就又高起来,把往前十几年儿子们夺嫡谋储,争闹不休的闷气略消了几分,换上许多老当益壮。今年是他君临天下的第六十一个年头,历数前朝,可称亘古未有。头两天,他把自己的第十四个皇子、先头在青海总领入藏军务的大将军王胤祯二次派回西路大营,又写朱谕给驻扎阿尔泰的北路将军富宁安,望他们早日合兵西向,放马天山。

京师里才送走了十四阿哥,老皇帝就带着嫔妃皇子、王公百官、八旗营伍数千人,浩浩荡荡离京往热河去。这一路经州历县,要驻跸六座行宫才能到达。而出京不远,即可见青山列翠,云树肩齐,吟鞭远眺,令人生出许多壮怀。

出京头一天,老皇帝驻在顺义州的南石槽行宫,第二天若赶得紧些,就能到密云县城的刘家庄行宫歇驾。可他的兴味盎然,沿途或赏景,或射雁,或与迎在路旁的绅民里老共话农桑,几下里就耽搁了时辰,是以干脆下旨,往东一偏,驻跸在怀柔县东南九十里的丫髻山行宫。丫髻山形如年幼女孩儿头上的双髻,其西峰顶上有敕修的碧霞元君祠,堪与东岳的碧霞灵宫齐名并价。康熙五十二年皇帝六十大寿时,又有大臣于东峰修造玉皇阁作万寿道场,数日之内进香祝祷者有两、三万人之多。老皇帝闻之大喜,特意在此地兴建行宫一座,敕撰碑文、钦题匾额,赞为“近畿福地”“北方泰岱”。

老皇帝此行所带的皇子甚多,除留下七阿哥胤祐、十阿哥胤十二阿哥胤祹看家之外,其余成年皇子,连体弱多病、久不出门的十三阿哥胤祥也随同前来。诸皇子一色行服,各乘骏马,随在豹尾班侍卫之后。因为山间的跸道宽窄不定,是以行走的队列也不甚严谨,众兄弟不过三三两两,各寻说得来的人,厮跟着杂沓而行。

行四的雍亲王胤禛和行八的贝勒胤禩一路并辔闲谈,渐渐落在众人后头。左边胤禩四十出头年纪,容长脸,面色白净,细眉弯眼,观之十分可亲。再听他言辞款款,也是不徐不疾,不矜不盈样子,要不看那腰间黄带,就说是位书香世家的翰林,也不算过誉。右边胤禛年长三岁,已经有些发福。他原本也是长脸,颧骨高耸清癯,可这会儿看着,却是地阁方圆,隐有丰颔重颐之相。双目狭而小,然则内蕴真光,含神不露,一望便见聪明。他的语速飞快,说起话来一刻不停,与乃弟的柔声细语,娓娓道来大不相同。

他们谈论并非别个,正是前日十四阿哥返回甘州大营之事。胤祯既是雍王的同胞母弟,又与胤禩相交最契,所以二人说起他来,无不是亲切热络口吻。胤禩先感慨一番大丈夫在世,最可喜不过立功边庭,成就勋业,何况我大清本就是马上得天下,作皇子的,正该有此历练。胤禛亦在旁附和,说难得他从小留心兵事,身子又强,胆气又壮,年齿也最合宜,真是作大将的遭际。又难为你和九弟替他八面维持,四处张罗,端的众望所归,将士用命,连延信、年羹尧这样有本事的人,也肯替他效力。

胤禩听他提起自己,不免微微泛上酸楚,旋又释然笑道:“他虽有些偏得,总归要吃都护铁衣冷难着的辛苦,亲兄弟安坐京师,必得竭力帮衬才是。我们这些还算小事,阿哥替他在妃母跟前尽孝,他岂有不加倍承情之理?”

“都是份内该当的,哪里也值一提。”胤禛腾出一只握着缰绳的手摆了摆,将下巴一抬,朝前努了努,抿嘴笑道:“皇父为兄弟们不和睦的事,气恼了十来年,如今又是十四弟报捷,又见咱们一心疼他,龙颜已经喜悦多了。明儿个再看他兵锋所向,直下乌鲁木齐,自然愈发大喜,必能得彭祖之寿。”

“咱们何曾不是一心,这会子单看三哥的了。”胤禩将眼梢一扫转山道上独个带队前行的诚亲王胤祉,与乃兄相视窃笑起来。

正说笑间,就听身后一阵马蹄作响,紧接着便有呼唤兄长之声。二人自以为落在皇子班次最末,故而言语无甚忌讳,及听后头有人,不免心中惊疑,一齐回过头去。却见来的不是别人,乃是十年里头一次随扈出巡的十三阿哥胤祥。胤祥今年三十六岁,是皇子中数得上的美男子,他的身段颀长,剑眉凤目微微挑起,颇有英凛之气,只是过于清瘦,且又面带潮红,气觉微喘,显出些许病态。胤禩是个最和气不过之人,虽与他素无好处,见此亦蹙眉关切道:“十三弟是长途跋涉不惯,还是身子又不爽利?”

胤祥就马上朝二人打了个半躬,先谢过胤禩的好意,又报赧道:“这条跸路从没走过,实在不能熟惯,几次跑到岔道上,这不,就落在最后头了。”

“丫髻山行宫是康熙五十三年才修造的,你不曾来过,自然道路不熟。”胤禩闻言,晓得他不是特意来听小话,遂放下心,微笑着正要宽慰,便见一旁胤禛在马上纵送几下,近前插话道:“行宫周遭的名胜不少,平日里香火很旺,你这南阳高卧久不出山的,等到了地方,不得好生逛一逛么?”

“还请阿哥指教。”

“最可看的自然是西峰碧霞元君祠,你先代皇父祭过泰山,也可把两处的灵宫比一比。”胤禛兴致极高,口说手比又将丫髻山的景致描了几描,待前头御前侍卫传下话来,说万岁爷要在头道尖营小憩,这里三兄弟才住了话,各自整衣,赶到御前伺候。

申正时分,行驾到了丫髻山行宫。老皇帝毕竟有年纪的人,寅初起行,骑了五六个时辰的马,这会儿已有了倦意,因见京中无甚要事来回,就命群臣散去,自与妃嫔在花园闲叙消遣不提。

诸皇子连年随扈,常于此地过境,所以并无游山玩景之心,多是招呼相好亲友饮酒取乐。惟胤祥是个有心之人,回到帐中稍歇片刻,就换上便服,带着两个心腹近侍,只作消闲一般,往西峰顶上信步攀去。他素有足疾,又长年不走远路,所以这一路走走停停来得缓慢,待到碧霞元君祠前,天色已近黄昏。因有圣驾临莅,祠前游人香客俱已驱散,惟有三五道童进进出出,行些取放柴米、洒扫庭院之事。门上管事看他面生,又是轻装简从,正要上前盘问,便见东角门处急匆匆跑来个白面无须的中年人,先向胤祥打千儿笑道:“我们主子候爷多时”,再转脸儿朝门上人一点头,就引着胤祥主仆往殿前去。

本地自唐贞观年间便有道士结庐修炼,元时改奉天仙玉女,称为碧霞元君祠,而后香火日盛。前明世宗皇帝崇奉道术仙方,闻此山神气所感,数有应灵,特赐“护国天仙宫”门额,大张其势。故嘉万以来,每逢四月初八神降前后,京师妇女倾城而出,无论王侯贵家,士农工商,祈福求子者不计其数。到康熙朝复经敕修,更觉殿宇宏大,非同凡响。其形制与泰山祠相近,大殿五楹,九脊歇山式顶,瓦垄三百六十条,以象周天之数。殿宇雕梁画栋,晚霞照映下金光璀璨,蔚为壮观。

因见檐下高悬今上皇帝御笔所题的“敷锡广生”匾额,胤祥先在阶前肃然一躬,待要拾阶而上,又瞥见旁边的御碑亭一座,遂踱至跟前,借着余晖细看碑文。一时才看了两行,就听身后四兄胤禛漫步过来,边笑道:“天暗,仔细看花了眼。咱们先屋里坐坐,过会儿秉烛夜游不好么?”

“让阿哥久等。”胤祥自失一笑,就与胤禛穿廊过殿,联袂往东路一间净室里去,边走边自嘲道:“我这一天价东张西望的,倒像个乡下人进城。”胤禛闻言大乐,调笑道:“韬略故家传圯上,行藏高志似隆中。乡下人最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