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恼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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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池莉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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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本书为池莉中篇小说集,收录池莉被誉为“新写实小说”代表作的“人生三部曲”——《烦恼人生》《不谈爱情》《太阳出世》。三部小说分别记述了普通人在生活之“网”中挣扎的一天及恋爱结婚、孩子出生的细节和感受,再现了当代人窘迫而丰富、琐屑而真切的日常生活场景。 作者用“生活流”的叙述方式洞察了生活的细微之处,用冷峻而不加修饰的笔触入骨入心地挖掘出人性的复杂深幽,烛照出司空见惯又触目惊心的生活的“原生态”;同时又毅然决然地抛开理想化生活的色彩,勇敢地面对现实、审视人生,肯定了普通人在矛盾中奋争、在冲突中前行的生活态度,并为庸常生活注入了脉脉温情,逼近了生活的真谛与生存的本义。

作者简介

池莉,作家,现任武汉市文联主席,连任五届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连任四届全国人大代表。20世纪80年代始发文学作品,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人生三部曲”《烦恼人生》《不谈爱情》《太阳出世》,发轫中国新写实小说并成为该流派代表作品。近年新作有长篇小说《大树小虫》,诗歌集《池莉诗集·69》,散文集《从容穿过喧嚣》《和女儿一起长大》,历年来获各种文学奖八十余项,作品被翻译成法、英、西班牙、日、德、韩、泰、越等多国语言在国外出版,有《来来往往》《小姐你早》《你以为你是谁》《生活秀》《云破处》等多部小说被改编为影视以及戏剧。

试读

烦恼人生

早晨是从半夜开始的。

昏蒙蒙的半夜里“咕咚”一声惊天动地,紧接着是一声恐怖的嚎叫。印家厚一个惊悸,醒了,全身绷得强直,一时间竟以为是在噩梦里。待他反应过来,知道是儿子掉到了地上的时候,他老婆已经赤着脚,摸下床,颤颤唤着儿子。母子俩在窄狭壅塞的房间里撞翻了几件家什,跌跌撞撞抱成一团。

印家厚应该做的第一件事是开灯,他知道,一个家庭里半夜发生意外,丈夫应该保持镇定,可是灯绳怎么也摸不着了!印家厚哧哧喘着粗气,一双胳膊在墙上大幅度摸来摸去。他老婆恨恨地咬了一个字“灯”,便哭出声来。急火攻心,印家厚跳将起来,直接踩在床头柜上,一把捉住灯绳的根部,用劲一扯:灯亮了,灯绳却扯断了。印家厚将手中的断绳一把甩了出去,负疚地对着儿子,叫道:“雷雷!

儿子雷雷打着干噎,小绿豆眼瞪得溜圆,十分陌生地望着他。他伸开臂膀,心虚地说:“怎么啦?雷雷,我是爸爸呀!”

老婆挡开了他,说:“呸!”

儿子忽然说:“我出血了。”

儿子的左腿上有一处擦伤,血从伤口不断沁出。夫妻俩见了血,都发怔了:没有想到见血了!没有想到会见这么多血!总算印家厚首先摆脱了怔忡状态,从抽屉里找来了碘酒、棉签和消炎粉。老婆却还在发怔,颤抖,见血晕,眼里蓄了一包泪。印家厚利索地给儿子清洗和包扎伤口。在清洗和包扎伤口的过程中,印家厚完全清醒了,内疚感也渐渐消失了。是他给儿子止的血,不是别人。印家厚用脚把地上摔倒的家什归拢到一处,床前便开辟出了一小块空地,他把儿子放在空地上抢救。抢救成功之后印家厚摸了摸儿子的头,说:“好了。快睡觉。”

“不行,雷雷得洗一洗。”老婆口气犟直。

“洗醒了还能睡吗?”印家厚软声地说。

“孩子早给摔醒了!”老婆终于能流畅地说话了。老婆一旦流畅说话,滔滔不绝就是印家厚的灭顶之灾了。她说:“请你走出去访一访,看哪个工作了十七年还没有分到房子?!这是人住的地方吗?简直是猪狗窝!就是这猪狗窝还是我给你搞来的!是男子汉,要老婆儿子,就该有个地方养老婆儿子!窝囊巴叽的,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算什么男人!”

印家厚头一垂,怀着一腔辛酸,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其实房子和儿子摔下床有什么联系呢?老婆不过是借机发泄罢了。谈恋爱时候的印家厚就是厂里够资格分房的工人之一,当初他的确对老婆说过只要结了婚,就会分到房子的。是他夸下了海口,现在只好让她任意鄙薄。其实当初首先是厂长答应了他,他才敢夸那海口的。如今她可以任意鄙薄他,他却不能同样去对付厂长。

印家厚等待着时机,要制止老婆的话闸必须是儿子。趁老婆换气的当口,印家厚立即插了话:“雷雷,乖儿子,告诉爸爸,你怎么摔下来了?

儿子说:“我要屙尿。”

老婆说:“雷雷,说拉尿,不要说屙尿。说屙尿不文明!你拉尿不是要叫我的吗?

儿子说:“今天我想自己起床……”

“看看!”老婆顿时喜出望外,她目光炯炯,说,“他才四岁!四岁!谁家四岁的孩子会这么聪明懂事!

“就是!”印家厚抬起头来,掩饰着自己的高兴。并不是每个丈夫都会巧妙地在老婆发脾气时,去平息风波的。他说:“我家雷雷真是了不起!

“嘿,我的儿子!”老婆说。

儿子得意地仰起红扑扑的小脸,说:“爸爸,我今天轮到跟你跑月票了吧?

“今天?”印家厚这才注意到时间已是凌晨四点差十分了。

“对。”他对儿子说,“还有一个多小时咱们就得起床。快睡个回笼觉吧。”

“什么是——回笼觉?爸爸。”

“就是醒了之后再睡它一觉。”

“早晨醒了中午再睡也是回笼觉吗?

印家厚笑了。只有和儿子谈话他才不自觉地笑。儿子是他的避风港。他回答儿子说:“大概吧,大概也可以这么说说的。”

“那幼儿园阿姨说是午觉,她错了。”

“她也没错。雷雷,你看你洗了脸,清醒得过分了。”

老婆斩钉截铁地说:“摔清醒的!”话里依然含着寻衅的意味。

印家厚不想一大早就和老婆发生什么利害冲突。一天还长着呢,有求于她的事还多着呢。他妥协说:“好吧,摔的,不管这个了,都抓紧时间睡吧。”

老婆半天坐着不动,等印家厚刚躺下,她又突然委屈叫道:“睡!电灯亮刺刺的怎么睡?

印家厚忍无可忍了,正要恶声恶气地回敬她一个“自己没有手关灯吗”,却想起灯绳让自己扯断了。他大大咽了一口唾沫,再次爬起来,找出工具,去修理开关。终于开关修理好了。老婆却已经打起了呼噜。而自己睡觉的时间却减少了许多。就在拉掉灯绳,电灯黑灭的一刹那,印家厚看见自己手中的起子寒光一闪,一个念头稍纵即逝。他再不敢去看老婆,他被自己念头的残暴吓坏了。

当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人才会发现黑暗原来并不怎么黑。曙色朦胧地透过窗帘,大街上已有忽隆隆开过的公共汽车。印家厚异常清楚地看到,所谓家,就是一架平衡木,他和老婆摇摇晃晃在平衡木上保持平衡。你首先下地抱住了儿子,可我为儿子包扎了伤口。我扯断了开关我修理,你借来的住房你骄傲。印家厚异常酸楚,又壮起胆子去瞅那把起子。后来天大亮了,印家厚觉得自己做过一个关于家庭的梦,但内容却实在记不得了。

 

还是起得晚了一点。八点上班,印家厚必须赶上六点五十分的那班轮渡才不会迟到。而坐轮渡之前还要乘四站公共汽车,上车之前下车之后还各有十几分钟的路程。万一公共汽车不准点呢?万一车准点人却挤不上车呢?不带儿子当然就不存在挤不上车的问题,可今天轮到他带儿子。印家厚用一个短短的呵欠强制驱除睡意,然后一边飞快地穿衣服一边用脚摇动儿子。“雷雷!雷雷!快起床!

老婆将毛巾被扯过头顶,闷在里头说:“小点声不行吗?”

“实在来不及了。”印家厚说,“雷雷叫不醒。”

印家厚见老婆没有丝毫动静,只得一把拎起了儿子。“嗨,你醒醒!快!”

“爸爸,你别搡我。”

“雷雷,不能睡了。爸爸要迟到了,爸爸还要给你煮牛奶。”印家厚急了。

公共的卫生间有两个水池,十户人家共用。早晨是最紧张的时刻,大家排着队按顺序洗漱。印家厚一眼就量出自己前面有五六个人,估计去一趟厕所回来正好轮到。他对前面的妇女说:“小金,我的脸盆排在你后边,我去一下就来。”小金表情淡漠地点了点头,然后用脚钩住地上的脸盆,随时准备往前移。

厕所又是满员。四个蹲位蹲了四个退休的老头。他们都点着烟,合着眼皮悠着。印家厚鼻孔里呼出的气一声比一声粗。一个老头嘎嘎笑了:“小印,等不及了?

印家厚勉强吭了一声,望着窗格子上的半面蛛网。老头又嘎嘎笑:“人老了什么都慢,但再慢也得蹲出来,要形成按时解大便的习惯。你也真老实到家了,有厂子的人怎么不留到厂里去解呀。”

!印家厚极想说这个字,可他又不想得罪邻居,邻居是好得罪的么?印家厚憋得慌,提着双拳收紧肛门正要出去,身后终于响起了草纸的揉搓声,他的腿都软了。

返回卫生间,印家厚的脸盆刚好轮到,但后边一位女邻居已经跨过他的脸盆在刷牙了。印家厚不顾一切地挤到水池前洗漱起来。他没工夫讲谦让了。被挤在一边的妇女含着满口牙膏泡沫瞅了印家厚一眼,然后在他离开卫生间时扬声说:“这种人,好没教养!”

印家厚听见了,可他只是希望他老婆没听见。他老婆听见了可不饶人,她准会认为这是一句恶毒的骂人话,又不免要和邻居妇女吵起架来。

糟糕的是儿子又睡着了。

印家厚一迭声叫“雷雷雷雷雷雷”。一面点着煤油炉煮牛奶,一面抽空给了儿子的屁股一巴掌。

“爸爸,别打我,我只睡一会儿。”

“不能了。爸爸要迟到了。”

“迟到怕什么?爸爸,我求求你。我刚刚出了好多的血。”

“好吧,你睡,爸爸抱着你走。”印家厚的嗓子沙哑了。

老婆掀开毛巾被坐起来,眼睛红红的。“来,雷雷,妈妈给你穿新衣服。海军衫,背上冲锋枪,在船上和海军一模一样。”

儿子来兴趣了:“大盖帽上有飘带才好。”

“那当然。”

印家厚向老婆投去感激的一瞥,老婆却没理会他。趁老婆哄儿子的机会,他将牛奶灌进了保温瓶,拿了月票、钱包、香烟、钥匙和梁羽生的武侠小说《风雷震九州》。老婆拿过一袋柠檬夹心饼干塞进他的挎包里,嘱咐和往常同样的话:“雷雷得先吃几块饼干再喝牛奶,空肚子喝牛奶不行。”说罢又扯住挎包塞进一个苹果,“午饭后吃。”接着又来了一条手帕。

印家厚生怕还有什么名堂,赶紧抱起儿子:“当兵的,咱们快走吧,战舰要启航了。”

儿子说:“妈妈再见。”

老婆说:“雷雷再见!

 儿子挥动小手,老婆也扬起了手。印家厚头也不回,大步流星汇入滚滚人流之中。他背后不长眼睛,却知道,那排破旧老朽的平房窗户前,有一个烫了鸡窝般发式的女人,披了件衣服,没穿袜子,趿着鞋,憔悴的脸上雾一样灰暗。她在目送他们父子。这就是他的老婆。你遗憾老婆为什么不鲜亮一点吗?然而这世界上就只有她一个人在送你和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