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骨绵掌(新世纪作家文丛第六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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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马金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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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化骨绵掌》是“新世纪作家文丛第六辑”中的一本,为宁夏作家协会会员马金莲所著的一部中短篇小说集。该书精选了作家马金莲9部中短篇小说,包括《听众》《榆碑》《公交车》《化骨绵掌》《拐角》《众筹》《良家妇女》《绝境》《蒜》等。小说集从不同角度展开对生活的观察与思考,有对婚姻家庭困境的讲述与感悟,有对生活中那些倾注了感情却逐渐消逝的物事的叹惋,有对常见社会现象的思考……该书充满着贴近现代人处境的亲切而浓郁的生活气息,是一部文学质量较高的中短篇小说集。

作者简介

马金莲,女,回族,1982年出生,宁夏西吉县人,宁夏作家协会会员。 作品以中短篇小说为主。曾在《十月》《民族文学》《作品》《散文诗》《朔方》《回族文学》《黄河文学》《六盘山》《飞天》《花城》《芒种》《天涯》《中国民族》《文艺报》等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近一百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作品与争鸣》《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多篇作品入选全国性年度文学选本,《碎媳妇》被译为英文。代表作品有小说《掌灯猴》《春风》《父亲的雪》《老人与窑》《糜子》《永远的农事》《鲜花与蛇》《夜空》等。中篇小说《长河》获2013年度中篇小说评选第一名,被誉为当代《呼兰河传》。出版有中短篇小说作品集《父亲的雪》《碎媳妇》。长篇小说《马兰花开》获第十三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 20188月,凭借短篇小说《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试读

  

 

 

 

 

 

 

 

 

苏序走出镇子的时候两手空空,可以说没带一针一线,赤条条地离开了。下一个去向是到县第一中学报到,她只背着一个双肩包,里头是她全部家当,身份证毕业证离婚证等一堆用以证明她前半辈子所走人生道路的纸和塑料。纸张做瓤儿,塑料封皮儿,皮儿保护着瓤儿,一副相依为命不离不弃的模样。曾经她背着它们走进了小镇,和一个男人,以情投意合做借口,合谋办理了一张叫结婚证的本本。红色皮儿包着白纸瓤儿。然后她和那男人以这个本本做遮羞布,名正言顺地睡了五年。把彼此都睡腻了。然后她开始了半年时间的抗争,最后以净身出户做代价,把一个红色封皮的本本换成了另外一个红色封皮的本本。红色和红色有什么区别吗?苏序远远打量着新的工作环境,看到了花花绿绿的颜色。旗帜,墙绘,树木,花草,和穿长裙的女教师们。一切看上去都很美好。但是苏序的心情说不出的低落灰暗。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人走来,被分进镇中学教书,只不过那时候她心里充满了对美好的期待。现在她不想和任何人交谈,办完手续,拿到教学任务,她脚步疲惫地走进了办公室。她想她应该得了厌语症。这是她为自己发明的一个病种。讨厌说话。像厌食症患者不爱吃饭一样,她现在不爱说哪怕一句多余的话,连嘴皮都懒得动一动。

才子热烈欢迎了苏序。苏序压制着内心的吃惊,好奇地打量这个自称冯老师而被所有同事喊作才子的中年男人。她真值得像他说的那样欢迎?他和自己是亲戚?同学?还是曾经认识?苏序看了半眼,就百分百确定这人她不认识,属于前半辈子从来不曾对过眼神的物种。苏序又多看了半眼。确定这个才子是个神经病。后来苏序看到才子以同样热烈的程度欢迎每一个新来的同事,苏序就明白才子还真是不折不扣的神经病。苏序也就放下了心里留存的一丝难解。就说嘛,她知道自己没那么大魅力,还没漂亮到一见面就让一个男人拍手欢迎。苏序和才子握了手。办公室是时下流行的大开间,里头塞满了小隔断。苏序的隔断和才子的紧挨。和才子握手,不是苏序想要的,是他主动伸过来了,苏序想冷淡处理,装作没看到,或者干脆告诉他自己不擅长握手。但她实在懒得劳动唇舌,就把手懒洋洋伸了过去。办公室除了才子一个雄性,剩下的都和苏序一样,清一色女教师。女同事们目光灼灼,打量着苏序。苏序懒得跟她们开口,就装羞怯,眉眼上挂出一个淡笑,弱弱地点了一圈头,算是跟全体都打了招呼。

苏序冷的名声第一天就被定格下来。后来的日子苏序懒得去改,也就一直把冷锅背了下来。冷苏序以勤勤恳恳与人无争的状态适应了新的工作融入了新的环境。除了上课去教室,就是回来改作业,工作单调清苦,节奏一成不变。直到有一天她跟才子聊起了婚姻和家庭,算是发生了一点点变化。他们的交谈其实算不上真正的交谈,基本上是才子在诉说,苏序是听众。除了正常讲课必须开口说话之外,苏序几乎不说多余的话。才子说,苏序就点头。刚开始她点头,是出于礼貌。中间继续点头,是告诉他,自己在听,你继续絮叨吧。她懒得打断。后来她还能听,是因为不知不觉当中吧,才子这啰啰唆唆拖泥带水的倾诉,被她听进去了。大家已经适应了苏序的寡言。也早适应了才子的啰唆。才子诉说的时候,女同事们对他和他的故事没兴趣,早几年他闹离婚的时候,她们就听过八百遍了,早没味道了。她们好奇的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苏序居然能云淡风轻地听下去。要知道才子的诉说可是有他自己的独有风格的。那是能把人折磨到想吐的风格。一般人受不了。核心就是他和一个女子的一段婚恋,如何相遇,如何相爱,如何步入婚姻,如何孕育出爱的结晶,现如今又如何互相深度厌弃,恨不得对方从地球上蒸发。为什么不离呀,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叫好离好散吗——这句话早在几年前就有女教师替今日的听众苏序问过了。不止一个女教师问过大意一样的问题。才子的回答千篇一律,从来都没有新意。为了儿子呀,男孩不能没有亲爸啊。答完他就一脸愁苦,五官像被人揉皱的抹布,苦兮兮挤成一团。谁还好意思再追问。再问下去,于心何忍。你会担心把他逼哭。现在儿子长大了,上高中了。个子比他爸还高大。早就到了离开亲爸完全可以活下去的年纪。现在才子还好意思拿这样的理由做借口?女同事们等着听苏序替她们问。可苏序不问。苏序始终都不问。她是这么多年来,唯一能够静静地倾听才子的婚姻故事,而始终不吭声的听众。

生活正常下来以后,苏序开始出去相亲。没人知道第一个相亲对象就是才子介绍的。苏序单身,并且离过一次的背景,只有才子知道。不是苏序告诉他的,是他自己自说自话,一边倾诉自己不幸的婚姻生活,一边对比推测出来的。才子其实不笨,也不是那种只顾着自己发泄,丝毫不顾及别人感受的人。他有时候挺善解人意的。他说爱情是有的,世界上真有爱情,真正的爱情。尽管那么多人都在嚷嚷说爱情死了,我们的时代没有真正的爱情。你说有吗?苏序你相信有真爱吗?问完他定定地望着苏序。好像他刚刚长大,还没有从清纯如水的男孩变成藏污纳垢十恶不赦的男人。男孩对世界充满期待,他坚信人间有美好存在。苏序点了点头。她懒得张嘴。她也不忍心。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有了不忍心。才子一开始跟苏序诉苦,是他主动提起来的。他说苏序啊,结婚了吗?婚姻,可真叫人说不清楚啊。有时候太难了。我一个大男人都觉得难,你们姑娘家,比我们男人难多了。他这些话其实也没什么内涵,也没水平。像个妇女委员会主任在极力讨好他管理的妇女们。女同事们听得撇嘴。又是那一套。又来了。没人有兴趣再听。

苏序愿意听。或者说,苏序不反对才子自说自话,不打断,不中途走开。她坚持在椅子上坐着,埋头备课,改作业,上网查资料。一会儿回头看看才子。眼神冷静,平常。女同事们观察过,那眼神里看不出更多的内容。这足以给才子带去鼓励。他就那点出息,只要没人强行打断,他就有勇气继续叨叨下去。他历数婚姻的不易。还列举几个他自己的亲身事例。苏序就在他的讲述中认识了他的老婆。一个颇有几分姿色却华而不实,天天盘算着怎么出去勾搭别的男人的女人。苏序从头到尾没问过一个问题。她只负责听。静静地倾听。才子忽然就问,苏序你恋爱过吗?苏序抬头看。苏序的眼神不再云淡风轻。有一丝波澜掠过。才子心细如发,他捕捉到了。他说哦,有过。是应该有的。不等苏序有反应,他又抛出一个问题。是刻骨铭心海誓山盟那种吗?苏序有点生气。谁允许一个大男人这么婆婆妈妈汤汤水水了!你操心点大事不好吗,比如国家领导又出于战略考虑出访哪国了。比如全球变暖对地球物种生存的威胁。苏序懒得表达自己的愤怒。她不爱多说一个字的话。才子好像绝地探险有新发现一样兴奋,抚掌含笑,说这就对了,你这样的姑娘,就应该有过刻骨铭心,有过海誓山盟。苏序有点哭笑不得。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默认了。她发现自己其实挺虚荣的,才子的话满足了她的虚荣心。才子就是以这种退两步进一步的方式,一点一点推敲出了苏序的全部。那是苏序的秘密。秘密里有她走过的路,爱过的人,演绎过的命运。才子掌握的只是大概,像一座骨架。细枝末节,肌肉和血脉,脂肪和纤维,还有毛细血管与末梢神经,他并不知道。别看才子喜欢咋咋呼呼,其实那都是外表,苏序发现他也有守口如瓶的一面,他并没有把苏序的秘密跟同事们宣扬。他推敲出来就装在了心里。他这时候居然不是大嘴巴的人。苏序感到欣慰。也就纵容了他。才子既然知晓了一个姑娘的秘密,他就认定自己有义务为姑娘介绍一个小伙儿做对象。

小伙子长得挺好,五官端正,身体微胖,穿深蓝西服,还配了条红领带,显得狗模人样的。据说是公务员。父母也是有公职的人。这样的人,前途无量,跟了他,房子车子都有,不用为买房买车还贷款发愁。才子看办公室没人的时候,跟苏序交代了小伙子的详细信息。是他表弟。也是他姑父姑母的唯一爱子。老两口人也不错。苏序有点感动。能把亲姑舅介绍给她,可见对她的看重。苏序就回租住的房子精心把自己捯饬了一下。至少是对才子的尊重嘛。见面定在一家中档餐厅。苏序到达的时候,秘书早到了,菜也点了,他坐在椅子上等。苏序有过相亲经验。早在五年前就跟小镇上的一个派出所民警,一个小学老师,一个税务官,一个大学生村官,先后见过面。时隔五年,她可能业务生疏了。她居然有点紧张。公务员秘书,未来的领导干部,他显得很沉稳,也严肃,也亲民,亲自站起来,主动和苏序握了手。手握得很庄重,一个肥厚的肉手,捏着苏序的瘦手抖了抖。毫无逻辑地,苏序想到了从前的夫妻生活。每次事情完毕,那个在结婚证上被称为苏序配偶的男子,总要提着身子抖一抖,好像在检验是否还有库存没有淘净。苏序差点笑出声来。秘书很正规地笑了笑,说教师好啊,为人师表,教书育人。苏序不爱说话的症状顿时发作,她龇牙笑笑,算是回答。秘书好像某位发表讲话的领导,高瞻远瞩高屋建瓴的话说完,还不尽兴,还有必要再做补充,他就补充说教师挺好嘛,生活单纯,时间规律,除了上班,回家后还能做做饭,干干家务,最重要的是,能帮娃娃辅导作业,最好把娃娃带到自己学校去念书,这就能省去不少麻烦。

事后苏序得知秘书有一个女儿,正上小学一年级,秘书和老婆离异时留下了女儿。秘书之所以和一个教师见面,就是出于女儿的抚养和教育需要。苏序的心情顿时糟透了。情报也是才子提供的。才子像事后诸葛亮一样,带着神秘跟苏序讲这些。苏序心里感到了悲哀。她的悲哀是大龄离异女子的悲哀。别人考虑找她的原因,居然已经不是情感,长相,性格,或者别的参数。哪怕是色相。偏偏世人已经不拿这些来考量她。居然不光找免费的保姆,性伙伴,还想让她做家庭教师,看来到时候秘书连家教费都不用掏了。苏序愤怒。才子也愤愤的。说其实他姑妈一家人挺不好相处的,那个七岁的小公主也不好带,脾气比大人还大。她的后妈估计一般女人承担不起来。苏序深深看了眼才子。目光带霜,含意复杂。才子赶紧解释,他不是有意坑同事,他也是刚从他妈那里听到的实情。他后悔得不行,多亏苏序有主见,这事情万一真成了,他就对不起苏序。他的表情显得痛苦极了,就像苏序已经掉进坑了,水深火热地熬呢。苏序就原谅了才子。看得出来,这个男人是真心在为她的终身考虑。这样的人,对于现在的苏序来说,除了亲生父母,还真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