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一年

  • 林文月

内容简介

“我不会摄影,只能将眼睛所看见的,心中所感受的,收入笔底,我走出房间去捕捉京都的美好,却发现她像一个风情万种的少妇,接触越多,越体会到她的可爱,使人深深迷恋!” 这是一本书写京都的经典之作。台湾学者林文月深谙日本的语言与文化,当年访学、居留京都期间,深入古都的各个层面,以细致的观察、娓娓的叙述,呈现了她个人对于京都的体会,于是京都近郊的亭台楼阁、古刹名园,京都的节令行事、民情风俗,有如一幅白描长卷,一一展现眼前,既满载岁月沉淀的厚度,又不乏人文关怀的温度,足以让读者体会到那一段京都慢生活的悠然自得和丰富惬意……

作者简介

林文月,台湾省彰化县人。台湾大学中文研究所毕业后,即留母校执教,专攻中国古典文学研究。曾任美国华盛顿大学、斯坦福大学等客座教授。教学之余,更从事文学创作及翻译。著有《读中文系的人》《饮膳札记》《拟古》等,并译注日本古典文学名著《源氏物语》《枕草子》《和泉氏部日记》等,其中《源氏物语》被公认为众多版本中最好的译本。其作品既有丰富的学识,又有女性的细腻,华丽却不浓艳,自成一派。

试读

吃在京都

在我构想这个题目的时候,立刻想到,如果是一个日本人,或一个在日本住过一段时间的外国人,必定会指责我错了。因为在日本,有一句很普通的谚语:吃倒在大阪;穿倒在京都。以吃著称的是大阪人,为了满足口腹,大阪人不惜慷慨倾囊,吃倒了家产;京都人的嗜好是在衣着,尤其是京都的妇女,她们宁愿倾家荡产去买一袭华丽的和服,或粗饭蔬食地节省,以换取一条西阵织锦带。所以如果说:吃在京都,不要说大阪的人会嗤之以鼻,连东京的人都会不屑倾耳的。不过,尽管京都人把生活的重点放在衣着上,他们也自有他们自己的一套食经,而有些当地的老饕,更以为想吃细腻精致的菜肴,非京都莫属。

我是一个充满了好奇心的外国人,而且,对京都我几乎是一见倾心的,我爱她那四季多变化的自然环境,我爱她那古趣盎然的庭园寺院,我爱她那闲适自在的生活情调,而如果不去尝试京都的食物,怎能更深入地了解京都人的生活全面呢?可惜我在京都的时间有限,而又只是一个穷书生,所以只能在有限度的条件之下,去窥探京都人的食生活,否则恐怕真会吃倒在京都,而贻笑大方了。

日本人以含蓄为美德,一切讲究收敛,不喜宣扬,而这个现象在保有千余年历史文化的古都更为显著。就以料理亭为例子吧,你想吃一顿真正京都风味的食物,往往不是在闹区的三条或四条即可以找到的。一个精于此道的京都人会带你到某一条小弄堂里的平房前面,告诉你在那儿可以享受一餐美食。那个料理亭可能与附近的民家没有什么分别,木造的日式房屋,窄小的门面,拉开细格子的木门,可能还垂着一幅蓝色蜡染的布幔,所不同者,无论你什么时候进去,他们的店前总是扫除洁净,在那石板地面上泼洒着水的。日本料理亭前喜欢泼水的缘故,一方面是因为可以保持灰土不扬,干净凉快,另一方面则因为泼水这个词的发音在日语里近似招迎,可以解释做以广招徕,生意人借此讨个生意兴隆的吉利。只要一听见拉木门的声音,店里就会有两三个穿着和服,脸上堆满笑容的中年妇人碎步出迎,她们会操着浓重的京都口音说欢迎客人的话,并且迅速地接过客人手上提的东西,引导入内里。平常一个较高等的料理亭,往往要走一段石板廊子,才能到餐室。这时你会惊讶于里面的气氛是如何与外头所看到的门面不同了。京都自千余年前平安时代以来,直到明治时代,为日本的都城,历史与古迹是它的光荣与特色,因此京都人都刻意保留古物,他们宁愿时时翻修木屋纸门,却不愿让钢筋水泥的大厦替代那些低矮阴暗的老房子。先前你所看见的京都式细格木门也许有数十年的历史了,因此那未施漆的木料已发黑。但是跨过门槛,低头从布幔下钻过,你会看到一条洁净的石板路,石板与石板之间可能还有翠绿的苔痕,两旁布置着精致而古雅的石庭或假山石。眼前的景致予人的印象毋宁是宾至如归,亲切而温暖的,使你不会有置身餐馆的感觉。

日式料理亭的餐室都是榻榻米的,所以客人一律要脱鞋才能入内,至于房间有大有小,依宴客人数的多寡及排场大小而定。正式宴客的房间多有床之间,墙上常悬挂着书画,案上供着鲜花,主宾被安排在面对床之间的方向,算是上位。客人坐定后,服务生会送来毛巾和热茶。京都以产清水烧陶瓷器著名,一个好的料理亭所用的茶碗食具常比一般家庭考究,有些茶杯往往价值在千元以上。所幸日式房屋席地而坐,茶杯不易打破,而当客人手捧精致名贵的饮具时,心里常常有受尊重的感觉,所以也就特别自重自爱了。

京都的宴会和日本其他各地大致相同,只是更注重餐前的茶点。因为京都是茶道的发祥地,所以有些料理亭也会用抹茶佐以精美的甜点待客。日本人用餐方式与西方人相似,与我们中国人围着中央的大盘,大家共享一菜不同,而是每人面前一个托盘,上面放置着酒杯、碗筷和碟盘。第一道菜是冷盘,有鱼虾,有蔬菜,却绝无肉类。说来奇怪,中国的酒席若省去了鸡鸭猪肉几乎不能想象,而日本人正式宴客却不能有肉食上桌,他们连平日三餐也极少吃鸟兽肉,鱼和其他海产是他们的主菜,这可能与岛国环境有关系吧。京都人的冷盘中最常见的是利用河鱼做成的生鱼片。因为该地离海较远,海鱼需赖附近滨海地区供应,但河鱼则可以直接取自东北方的日本第一大湖琵琶湖。这些或切片,或切丝的新鲜生鱼,不佐以绿色的芥末,却另配有一种颜色较黄、味道酸中带甜的稀酱。据说是因为河鱼有较重的土味,所以需用酸味来遮盖。许多初尝日本菜的外国人都吃不惯这种颇野蛮的生鱼片。尤其京都的新鲜河鱼更不堪入口,但是如果你不能吃这种生鱼,享受京都美食的乐趣将减去一大半了。河里的生鱼片较海鱼爽脆,味道也往往更鲜美,配以酸甜稀酱,初尝时可能稍觉异样,不过,细嚼之后,那种特有的风味确属不凡,你便不得不同意京都人的调配了。

冷盘之中,除用新鲜的鱼虾外,京都的人每好以时鲜蔬菜点缀其间。春夏之交,芋头的新茎刚长出,摘下最嫩的一节,用沸水略烫,切成寸许长,放在精致的浅色瓷碟中冷食,颜色碧绿,脆嫩可口。又有一种细长而略带紫红色的植物,梢头拳曲,学名叫薇。也同样以清水煮熟后,切段冷食。这种野菜在一流的料理亭里,每人面前的碟中一小撮,以极讲究的手艺摆列出来,予人以珍贵的感觉。想到伯夷叔齐义不食周粟,隐居首阳山内,采薇而食,终于饿死,其间的意境何其悬殊啊!日式筵席讲究排场和气氛,食物本身却往往十分清淡,量也极少,京都的吃食,尤重精美。一道看似寻常的菜肴,可能花费三数番烹煮的工夫。而当其被小心放置在色彩调和的盘碟之中时,确实能收牡丹绿叶之效果。一般说来,京都的食物是颇重视觉享受的。对于讲究实惠的中国人而言,有时难免觉得他们的视觉效果反居味觉效果之上了。有一回,我受日本朋友的正式招待,在冷盘之后,服务生端上来一汤一菜,都用十分讲究的碗盛着,上面都有碗盖。打开了汤碗的盖子,里面是七分满的味噌汁,三数粒新鲜甘贝沉浮着,滋味相当鲜美。另一个较大的丹漆木碗非常豪华,碗盖上镂嵌着金丝花纹。我充满好奇与期待,小心翼翼掀开了那扁平的盖子。出乎意料地,在那直径约三寸的朱红色木碗内,只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寸见方的蛋卷,旁边点缀着几片香菜叶子,此外更无他物。朱红的容器,黄色的蛋卷以及绿色的香菜,那颜色的配合倒是很雅致的,不过,我不能否认当时内心所感到的失望。越是大的料理亭,容器越大,也越精致,但是里面的食物也相形之下显得越渺小了。

京都的厨子布置菜肴往往遵循一定的规则,那严格的态度就如同花道老师教授插花一样的一丝不苟。在圆山公园附近有一家平野家,专售芋头炖风干鱼,据说已有三百年的历史了。我个人觉得那芋头与风干鱼的味道并不怎么顶出色,可是对他们的清汤则至今怀念。打开红漆的盖子,一碗清可见底的汤,中央均衡地放置着一小方块蛋饼、一片香菇、一段竹笋和一支松针,上面覆盖着薄薄的一层豆腐衣。那碗清汤用木鱼以温火炖出,故味道清香鲜美无比。据说这碗汤的五色内容,其布置法三百年来未曾改变过。京都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处处保留着他们的历史传统!

说到菜肴布置的手艺,另有一家料理亭的生墨鱼片也是很值得一提的,他们总是将一片片白色的墨鱼片拳曲摆列成一朵白色茶花的形状,用黄色的鱼卵做花蕊,翠绿的菜茎和三两片洗净的树叶点缀衬托,摆在不施漆的桧木砧板上,构成一幅艺术的画面,教人不忍下箸破坏那完美的形象。就因为京都的厨师特重菜肴的视觉之美,所以连日本人自己也管京都菜叫用眼睛看的料理了。